芳哥,這兩個字放在一起連讀,本身就具有某種違和感。估計他的大學輔導員亦有相同感覺,開學時將他和另一名叫愛莉的男性同學直接錯分進了女生宿舍。


芳哥大學畢業最初分配到某醫院外科,后來調入我們學校,與我成為同事。他寫有一筆手術刀般精準而線條優美的鋼筆字,這就讓他的板書極具藝術性,更有豐富的臨床經驗打底,他的課堂講授鮮活生動,讓枯燥的醫學理論變得妙趣橫生,深受同學們的歡迎,連續多年被學校評為模范教師。


因為共同愛好籃球,我與芳哥場上配合默契,場下彼此相知。后來因為某種機緣,芳哥走上“教而優則仕”的老路,離開了心愛的講臺,但在我看來這于他并非最佳選擇。外科手術講究精確無誤,而行政管理則追求邊界“模糊”。芳哥習慣用外科手術的思維來看待管理工作,常常令領導意圖得不到恰當的釋放空間。領導不夠滿意,他自己也由困惑而漸生苦悶,一度在領導的批評聲里產生自我懷疑,完全失去了從前在手術臺上和學生面前建立起來的自信。楊金平老師在《賈大山評傳》中,對賈大山進京參加寫作培訓班的述評中有一個精彩的比喻,說明芳哥的處境十分貼切:淡水魚游進了大海。這片小小的官宦之海對于芳哥而言,的確是太深太咸了!


生活中芳哥是一個父母至上、恪守孝道的人。大約十年前,老家母親患上了病發骨髓的難癥——脫髓鞘性脊髓炎。這是一種免疫性疾病,目前只能用大量的激素控制。芳哥將父母接來市里居住,并竭盡所學親自為母親輸液,陪母親康復鍛煉。母親的病情稍有穩定,不料父親又查出了肺部腫瘤。芳哥立刻投入新的戰斗。他幾乎是憑借一己之力,帶父親四處求醫,親自與醫生研討治療方案。放療過后,四處尋找合適的靶向藥物,聯系供藥渠道。有了芳哥的不遺余力,老父親在保證生活質量的前提下,生命比醫生預判的時間又延長了一年多。父親走了,母親因為長期服用激素類藥物造成骨質疏松,一不留神跌斷了腿,為此芳哥自責了很久。如今芳哥成了母親的貼身保姆,午休時間再短他都要匆匆趕回家為母親做可口的熱飯。周末和節假日,經常能遇見芳哥推著輪椅上的母親來到河邊,曬曬太陽,逛逛風景。在我眼中,芳哥推著母親一路走進和風煦日,正是這座小城最美的風景。



老杜并不老,因為身材小巧玲瓏,反而比實際年齡看上去還小幾歲。


十年前,我們搬入新校區,周邊的村民陸陸續續來學校應聘做工,有維修工、清潔工、宿管員、炊事員等。老杜在門衛,歸保衛科管轄。其時我正分管安保,一來二去便熟識起來。


老杜兼職分發報刊,每每送報紙給我,我喜歡停下手頭的工作,跟他閑聊幾句,順便了解一些工作詳情。老杜心里好似也想多呆一會兒,可他對我站起來為他讓座,總是一副忐忑不安的神情。他手腳局促地站在我的辦公桌前,像是犯錯的小學生,目光閃爍而游移不定。他本性不善言辭,稍有緊張之后,往往話不成句。隨著城市不斷擴展,老杜他們早已喪失了土地,但幾十年的耕耘勞作,賦予了他無法褪盡的農民底色。老杜對我自訂的文學刊物非常用心,若有我的稿費匯款,他總是細心地將單據揣在上衣口袋里,以免夾在報紙里造成丟失。稿費不多,但他鄭重交到我手上的時候,仿佛也與我分享了這份快樂。


因為離家很近,平時同事們有事都喜歡找他替班,他也從不推辭。到了除夕年夜,他則主動照顧別人團聚,自己從家里端來一碗餃子,在門衛室里守歲過年。每到假期,我都會給老杜留一把我辦公室的鑰匙,以備應急之需。老杜對我的托付非常珍重,開學交還時包裹得完好如初。


或許是待遇偏低,在我調整分工不久,老杜也辭職去了一家鄰近的出租農場。再相遇,老杜坦承,自己還是愿意跟土地打交道,付出多少,收獲多少,土地從來不會欺騙老實人。我很贊賞老杜的選擇。可是隨著出租農場土地已被征用,老杜的一廂情愿并沒有最終達成。幾經輾轉,老杜又回到我們學校附屬醫院南院區看門守戶,從早七點半到晚六點半,工作并不輕松。老杜接受并安于這份工作,多半是因為院門內外有他開墾的兩塊小小菜園,春天里兩畦水靈的小蔥,秋天里遍地開花的瓜藤,都被他一手侍弄得模樣齊整,四季分明。


春種夏長,秋收冬藏。我在與老杜的交往和他美好的饋贈中,感受著時令的更替與節氣的變遷。



常言道,識人有三場:酒場、賭場和官場。爭名于朝,爭利于市。殊不知,我們平日里錙銖必較的東西,一旦放到生死天平上,都會變得無足輕重。說到識人處世,以上三場的總和,也抵不過大病一場。


我與周大哥相識在病房。我陪護母親,他照顧急性腸梗阻的妻子。


初聞周大哥與李大姐說話,我猜測可能是我們武邑老鄉。攀談起來一問,果然相距不遠,一個城南,一個城北。我的高中老師是他家兒子的班主任,他們表弟在我老家鄉鎮上做過一任書記。有了這層關系,自然彼此親近許多。


周大哥無論面相,還是說話的神情,都像極了人藝的老演員韓善續。他們夫妻早年出來打工,可身上依然保留著農民的底色,樸實、敦厚、勇于吃苦。李大姐直言快語,事事操心,一看就是家里的“總理”。周大哥略顯木訥,但服從領導,聽從指揮,甘于做一名任勞任怨的家庭建設者。李大姐九歲喪母,隨著哥哥姐姐相繼成家,排行最小的她擔負起照管父親的責任,洗衣做飯,趕豬上圈,農活家務,命運把她鍛煉成一把持家好手。周大哥有姐有妹,但是家中獨子,自小貪玩,不愛讀書,初中輟學后,跟隨父母學習種地,養成了不喜攀比、不計長遠、不苛求自己的脾氣。在每一個家庭之中,夫妻間的分工與合作方式都是自然形成的。李大姐插著胃管,還念念不忘吊著的液體,一會兒多了,一會兒少了,一會兒快了,一會兒慢了,多少快慢,她都著急。床邊的周大哥卻穩坐釣魚臺,大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氣勢。面對李大姐的數落,他口出金句:有屁股不愁挨打。


周大哥活得通透。打工初期,經常遇到拖欠工資的工頭。因為煩心與這樣的人糾纏,他干脆做起了工資日結的裝卸工。憑著干活實在、不惜力,他在圈內為自己贏得了好口碑。靠力氣吃飯,兩不相欠,日子過得小富即安,他很知足愜意。如果不是愛人住院,他活計不斷,每天可掙四百塊錢。李大姐病有好轉,便掰著指頭為他算賬。他反倒不急不徐,隨口道出喻世明言:一天做不了兩天的事。


小人物藏著大智慧。僅憑這兩句話,我已對周大哥刮目相看。艱難世態中,我們未必能做到像周大哥這樣,對內降低欲望,對外應裕自如。這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對夫妻。春節前我們相繼出院,萍水相逢,后會無期。我惟愿他們自食其力,心安而幸福。


作者:賈九峰  編輯:李耀榮