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
長青想為自己的古典家具設(shè)計一枚商標，我自然想到了陽哥。陽哥一接電話，三言兩語便為我引見了柱子。見面一聊，我和柱子畢業(yè)于同一所大學(xué)。柱子認我作他的學(xué)長。

柱子邯鄲人，大學(xué)畢業(yè)時為了追逐愛情落戶衡水，目前與妻子皆在某高校任教職，過著安閑富足的小日子。僅從外形上，你絕對看不出柱子是搞藝術(shù)的。他一不留長發(fā)，二不穿奇裝異服，三不吸煙，四不廣交異性朋友，五不滿口臟話，六不言必稱名人，七從不爭做話題的中心……柱子是安靜的、謙遜的、內(nèi)斂的，同時內(nèi)心又是開放的。打個不太恰當?shù)谋扔鳎拖袷且粔K海綿，仿佛在任何一個場合，他都在汲取，在默默地充盈自己。柱子的笑容給我的印象最深，真誠的，含蓄的，略帶幾分羞澀，完全是那種鄰家大男孩兒的感覺。唯一能顯示柱子藝術(shù)身份的，是他有一間小小的工作室，沒事兒的時候，他喜歡泡在那里，吃睡玩，大多時候就是喝茶。我知道，從藝術(shù)上講，這叫浸潤。

忽然有一天，柱子的工作室搬到了陽哥古語茶鄉(xiāng)旁邊，他們兩個做了睦鄰。隨著交往日漸增多，我發(fā)現(xiàn)柱子是一個不事張揚、細心做事的好兄弟。有一日我在陽哥的大案子上寫字，沒注意柱子什么時候從他那邊拿過來幾支毛筆，說讓我?guī)兔μ暨x。當我一一試用，找出感覺最順手的那一支毛筆時，柱子毫不猶豫地包起來送給了我。直到此時，我才了解柱子兄弟的好意和苦心。我不做推辭，連忙收下他的這番情意并珍藏于心。

柱子的社會資源都在邯鄲，有點大事小情朋友們總想多幫幫他，以盡弟兄們的地主情義。對于一些微不足道的幫忙，柱子也總是裝在心里。他從不說與人聽，更不會當面稱謝，但他會無聲地做一些事，讓你領(lǐng)會到他懂得感恩。每每看到柱子兄弟的懂事，就會讓我感到一點點心疼。其實對于老兄們來說，他完全可以再任性一點，放肆一點也無妨。

柱子兄弟也愛攝影，愛搗騰古書畫，同樣打得一手好球，正手反膠、反手生膠、彈撥很見功夫。他和陽哥常常切磋，對球的旋轉(zhuǎn)、落點、速度和力量條分縷析，如琢如磨。我了解，他們是以藝術(shù)之心對事，以藝術(shù)之心待人。

二

沒想到，庚子疫情封閉在家，遇到的第一個難題會是從來不成問題的理發(fā)。在那段極其艱難的兩個多月里，想必家家男人囚首垢面，如坐牢獄。

允許上街放風(fēng)之后，我在寶云街的一處陽光街角，遇到了齊大姐（掃碼付款微信名）。單車一支，車筐前掛一小黑板，上書“理發(fā)四元”。齊大姐一身白衣，儼然救苦救難的觀世音。坐下一聊，齊大姐老家阜城，與我鄰縣，口音相近，便痛痛快快地認作半個老鄉(xiāng)。齊大姐早年在站前街的國營理發(fā)館，是一位堅守傳統(tǒng)手藝的老牌理發(fā)師。她對城市里琳瑯滿目、與時俱進的各類美容美發(fā)店有著自己出于本能的排斥。退休之后，她幫助兒媳和女兒合伙開起了自家的理發(fā)店，待孩子們手藝學(xué)成，足夠撐起門面，她及時抽身出來，尋下此處清靜街角，開始做四元一位的街頭生意。我問她，一天收入如何？她說，兩塊錢饅頭吃一天，掙個家常便飯沒問題。

電影里那種老式的國營理發(fā)館，匯集了社會上各色人等，三教九流，無疑就是一個小小的江湖。齊大姐歷練半生，待客熱情又潑辣，手上推子剪子，口中迎來送往，從不撒湯漏水，絲毫不亞于《沙家浜》里獨撐場面的阿慶嫂。忽一日，在理發(fā)攤上撞見了齊大姐家的“阿慶”——原來我們早就認識！他與我們單位一退休老大姐還可攀上老親。“阿慶”在我們小區(qū)作保安，因為入職較早，已升職為保安小隊長。值完夜班，可有一日休息。他不休息，主動過來為齊大姐打下手助陣，幫襯著為一些不講究發(fā)型的小孩子理平頭。他憨憨一笑，承認自己是齊大姐的高徒。只是齊大姐對徒弟略顯疏于管理，由著他躲在一旁吸煙，與過路的老頭們坐在自帶的馬扎上閑話家常。我有時慫恿齊大姐對“阿慶”來個約法三章，事事講求恩威并施。齊大姐哈哈一笑，亮明自己的小工身份，用下巴一指“阿慶”，人家才是掌柜的。插科打諢之間，我感知到，這是一對自食其力、和睦美滿的夫妻。

今早上班開車經(jīng)過那個街角，習(xí)慣性地扭頭一看，齊大姐剛剛支好攤子，擺弄家什。車載廣播里正在報時，北京時間八點整。

三

我每天都能遇見童師傅兩次，早晨上班前與傍晚下班后。這個時間段，他仍在堅守崗位，在小區(qū)里不停地巡查。若是節(jié)假日，則相遇次數(shù)更多。有時他在檢查電路，有時排除水的故障，有時清理下水道。冬天維修暖氣管網(wǎng)，夏季上樓頂疏通落水，他的工作內(nèi)容幾乎無所不包，由此可見他每天的工作時長與任務(wù)量。

最早一次接觸童師傅，是因為樓下鄰居找物業(yè)投訴我改造裝修破壞了他家屋頂。我下樓向鄰居道歉的時候，并沒有看到屋頂有任何變化。正不知如何處理這起糾紛，童師傅代表物業(yè)趕到了現(xiàn)場。他站在客廳里稍一抬頭，便看出鄰居指認的那一道痕跡本身就是水泥預(yù)制板的縫隙，凸起的條狀帶應(yīng)為建筑工程自然形成，跟樓上作業(yè)沒有關(guān)系。有了童師傅的耐心解釋，鄰居與我前嫌冰釋。因為這次交集，后來在小區(qū)相遇，我總是主動與童師傅打聲招呼。漸漸地，童師傅也仿佛記住了我，想必他早就忘記了我與他相識的原因。

我們?nèi)绱瞬贿h不近、不問姓名地交往了五六年。最近一次我在小區(qū)東門等候朋友，碰巧童師傅帶著一班兄弟在管道井布線。瞅準他工休的間隙，我走上前去與童師傅互通了姓名，互加了微信。直至此時，我才知道他姓童。

童師傅說話略帶東北腔。我猜想，他可能從小在東北長大，后來當兵轉(zhuǎn)業(yè)或是工作調(diào)動才回到衡水老家。退休之后，又應(yīng)聘到小區(qū)發(fā)揮自身特長做維修工作，為小家增加一份額外的收入。我對童師傅所知甚少，僅聽他偶爾說起來讀小學(xué)的孫子，臉上洋溢著家庭和睦的幸福神情。

其實，這些年無論何時相見，童師傅臉上總掛著一副知足不辱的安樂，這也是他最能打動我的地方。他所求不多，投入工作，按勞取酬，自食其力。除此之外，他還能為小家做點貢獻，為大家紓解困難，他自尊自律并以兢兢業(yè)業(yè)的工作贏得人們的尊重，他的幸福快樂真實可見。我在童師傅身上看到了一種難能可貴的品質(zhì)——安享平凡。一個人的成熟，是由承認自己的平凡開始。一個人的成功，即是在認清自己的平凡之后，不自棄、不松懈、恪守本份，把身邊的小事規(guī)規(guī)矩矩做好。通過我對童師傅的觀照發(fā)現(xiàn)，認真做好平凡的工作，踏實過好平凡的生活，做到這一點也絕非易事。

作者：賈九峰  編輯：李耀榮